许台英父母于一九四九年从南京迁台后,因父亲早逝,促使许台英很小就常在春、秋两季公祭大典——成千成百骨灰坛与泪水之间,不断寻找生命的意义、价值与源头何在?
考上全公费的师范院校美术科毕业后,曾就读美国旧山大学神哲学院硕士班肄业、应邀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访问研究。由于喜爱小孩,曾任小学教师、主任、“国立台湾艺术大学”及“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等校讲师;曾任电影公司及电视台编剧并编导舞台剧,兴趣广泛,涉猎范围广及散文、小说、剧本、美术、考古、宗教、历史……等多重领域。孜孜矻矻探索人与人、人和宇宙、天人之间各种关系上的暧昧、弃绝、合一、分裂与爱的奥秘。
曾获《联合报》一九八一年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推荐奖及一九八六年“中国文艺奖章”(小说类)、舞台剧编导文艺奖。为台湾文学界最受注目的小说家之一,体会深刻、创意盎然,无论主题的涵盖和风格笔法的开创,都具有划时代的挑战意味与雄心,写实入微,显然有力为两岸及华文世界现代小说之艺术,推展一种独特的新风格。
著有《岁修》(中篇小说,联经出版);《茨冠花》(短篇小说集,洪范书店出版);《水军海峡二重奏》(中短篇小说集,联经出版);《人生放异采》(散文集);《寄给恩平修女的六封书信》(长篇小说,联经出版);《怜蛾不点灯》(短篇小说集,联合文学出版);近年致力于二次大战背景之长篇巨河小说《船舱》,分上中下三册,颇受各方期待。小说处处为悲苦的生命与高贵的灵魂,擎起一盏永恒的救赎之光。
陶俑(上)文许台英
来吧,从圣火中,盘旋转动,
且教我的灵魂如何歌唱……
——叶慈《航向拜占庭》
1
“这丫头,我就知道她拿学陶当作幌子!她以为我老了,什么都能瞒得过我?还早着呢……”匆匆赶到杨荔亚的陶艺教室扑了个空,真叫我又急又气。找不到她,这样满街瞎逛,有什么用?……女大不中留,人活着,要这群像耗子似的儿孙,到底有什么用?没有一个肯听我的话!
“叭”一声货柜车逼人的大喇叭,差点把我吓成心脏麻痺。这几年特别怕吵、特别讨厌一波波的赶路人潮——乱糟糟的世界,谁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的车停在哪儿?糟糕,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最近老是忘记别人名字、忘记存折摆哪儿、忘东忘西……有些该忘的痛苦记忆,为什么偏又忘不掉呢?天热心急,大街小巷找车找得我一身是汗。
K城高耸的摩天大楼,一栋贴一栋挤成一座大迷宫,简直害我转昏了头!难道是违规停车被吊走了?那也该留个记号啊!路上全是下班往家赶的苦瓜脸。我认识的、友善的脸,十有八九都入了土。如今走到哪儿都是冷冷的陌生面孔。
“哈,在这儿哪!”一眼瞧见我的宾士二八,又看见银色商标还在,我才松口大气。
路过公园,痴痴伫立在木棉树下。众蕾齐放的金黄花瓣,盛开得那么亮丽,多像我最疼爱的女儿筝如——不对,像她没嫁给醒竹的时候!我伸手摸摸长满瘤刺的树干,那股惹人厌的狰狞,大概像我这个老怪物吧?
弯腰拾起一朵凋谢的木棉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联想到筝如的忧郁症,一个可惜的念头迅速闪过脑际:
“她,会不会跑去自杀?”
扔掉残花,我加快脚步找到公用电话,右手边抖边拨号码回家查问筝如回去没有?是她姐姐小蛮接的:“爸,您别操心,筝如打过电话,说她人不舒服,改到美容院做全身指压,很快就回来!嗳……还有,汉舟哇,跟国宅处的设计科长话没谈拢。爸,你们老交情,快替汉舟疏通疏通……,别忘啰!拜。”
打到国宅处,吴科长说他晚上有应酬,改天再谈!小蛮跟我一样精明、贪婪、自负,像我像得怪讨厌的!可怜的筝如却跟她母亲一样懦弱,实在不该让她嫁给倔强的醒竹。当初为打散他们的恋情,曾把筝如押送到美国的亲戚家,醒竹居然锲而不舍地追了去!唉,冤孽哟……
大女婿汉舟靠我资助开了K城数一数二的建设公司。他把事业弄得蒸蒸日上不说,最主要的,人家懂得人情世故,不像醒竹那浑小子莽莽撞撞、眼睛长在头顶上!
不知不觉晃到筝如念过的××国中,看见许多家长骑着摩托车来接孩子,使我想起她要参加高中联考的前一个月,为杜绝她在半路跟男生约会,每天都是我亲自接她、帮她扛书包、提便当盒。十五分钟路程,开车没地方停,只好徒步来回。那夏天的梅雨可真烦人,每天浸湿我一条西装裤!为什么不穿短运动裤?赫,我可不要女儿同学笑她有个邋里邋遢的丑爸爸。谁知道她以后会嫁个每天穿牛仔裤破衬衫的丈夫?醒竹就连进出观光饭店,也是那身乞丐装,真是丢尽我们余家的脸!
校园的大片草坪真绿,自动洒水机正在滋滋地喷水。走没几步,就能看见操场的单杆双杆和其他运动器材。筝如两三岁跟我一块儿等公车时,总拿我粗壮结实的手臂当作单杠,要我往前伸直,让她吊着荡来荡去地玩儿——那种咯咯傻笑的娇憨模样,真像个美丽的小天使。可惜,欢乐时光不但短暂,而且一去永不回头……
筝如跟醒竹是C大建筑系的同班同学。若说女儿是朵娇艳的玫瑰,为她的贞洁,我费心拔草除虫,最后却让醒竹这只馋猫捡到便宜。他非但不知感激,反而……恐吓说要杀我女儿……他,简直就是个畜牲!
不能生气,一气高血压就会恶化。医生要我务必控制自己的坏脾气,才不会因为脑溢血死掉!我还不能死,我的巨额遗产怎么分配?虽然已经立了遗嘱,放在陈律师那儿,我却又在盘算要怎么改,才能“修理”到醒竹而且“不伤”我的筝如?!
乌云满天,树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快下雨了。
把车开回自家巷口,下了车,觉得口渴,索性先到附近小店喝杯果汁再说。从这儿正好可以望见我跟小蛮他们合住的十层大楼,高悬一块醒目的招牌——汉舟建设公司——跟它隔条马路的斜对面,另有一块不堪一比的小招牌:
“纪醒竹建筑师事务所”
醒竹的事务所只有两层,一楼办公,二楼住家,是跟汉舟租的。醒竹的生意清淡,筝如便在姐姐、姐夫这儿帮忙,月薪四万,加班一小时五百。姐妹俩从小就爱比来比去,筝如这么卖力地工作、加班,目的就想趁早买下租的房子。这是K城的黄金地段,自己人,汉舟要价八百万已经算很公道。我帮他们买?门儿都没有!原来有位家境富裕的准医生,姓赵,追她追得很苦,她不听我劝,非要嫁给醒竹——哼,这种恃才傲物的穷光蛋,哪能一下白白给他那么多甜头?
没见过三十出头的男人还这么任性,跟筝如冷战半个月,一气就把公司的铁门深锁,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醒竹有棱有角又爱抬杠的个性,使他的生意始终好不起来,再加上经常跟我冲突,他老早就想结束K城的业务,到台北一家响叮当的大公司上班。筝如有点神经质,受不了台北的工作压力和人际的疏离,坚持不肯搬去。两个人才刚刚过完“纸婚”纪念日,每天就吵吵闹闹,甚至上演铁公鸡。我一直到今天下午才听小蛮说起:
“醒竹为了满足他对室内设计的创意,居然在我们租给他的屋里胡钉乱搞!筝如不许他弄,他非但不听反而兴师问罪,盘问筝如切除子宫以后,为什么要让旧情人赵医生去看她?”
“哦?”我心底暗叫不妙,“台湾可真小啊!医院妇产科上班?我怎么没碰见过?”
小蛮有些腼腆地为妹妹伸冤:“我们是请妇产科主治医师为筝如动的刀,赵医师根本没进手术房——人家婚都结了,自己会避这个嫌,还用他操心?”
“后来呢?”我问。
“后来……哎呀,夫妻还不就是彼此的刽子手?”小蛮愤慨而又略显鄙夷地说,“两人翻出所有的旧账一直闹到半夜,醒竹居然拿刀说要砍死筝如……筝如吓得跑下楼拨电话跟我求救……”
乍听之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于是这才十万火急跑到陶艺教室去找筝如。若非她现在虚弱得不堪一击,得靠指压为她放松筋骨的话,我早就把她从美容院叫回来问个究竟。太担心她,再拨一通电话,小蛮说她还在美容院——男人若要变心,女人再怎么美容,也都于事无补——这话,我怎么忍心告诉她?
所以呀,难怪她要搬到姐姐家住着不走。从小娇生惯养,谁会给她这种粗暴下流的威胁?僵了半个月,醒竹恨她不肯回自己家,又逢他住基隆的父亲染上尿毒症,干脆就歇业躲回基隆老家。他临走我还好心问他:
“洗肾开销很大,你说吧,要多少,从我这儿先拿。”
你猜他怎么说?——不用你管。
真他妈的狗咬吕洞宾。幸亏他今天不在,否则……杀妻?呸!看我不先毙了他!想到这一层,竟有些不寒而栗:老天,可别让我一时冲动犯下懊悔一辈子的滔天大罪!
看看腕表的日历,想起今晚汉舟有个饭局,小蛮也好像说要陪筝如去看场电影解解闷儿,片名叫什么什么……哦,《远离非洲》!回家又剩我一个人吃一桌菜,孤魂野鬼似的烦恼怎么杀时间。人老了,独守一栋空洞的大厦,心里真比蹲在火上炙烤还要难以忍受。没有伴侣的老鳏夫,生命变得多么脆弱啊!
我不想回家,我要再开一段路,到海边透透气。
从小店出来,四周已是灰茫茫一片模糊。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路面,啊!落雨的黄昏格外使人抑郁寡欢,解不透人世的无常之谜。雨刷单调地左摆右摆,像在讥笑我对女儿的忽爱忽恨。经过水府路,想去看一位周姓老友,犹豫片刻还是算了!这时候去,一定会跟他倾吐满腹牢骚——家丑不可外扬,何必白白落人笑柄?!
老周曾经三结三离,如今年迈潦倒,女人统统弃他而去。独自租间小阁楼,每晚敞着大门睡觉,生怕哪天死在里头,尸体发了臭都没人知道。嘿嘿,我才不像他那么傻呢!那些骚娘儿们对我这种大亨殷勤献媚,绝不是真心爱我,而是另有用心——骗我钱倒贴小白脸——我何苦?何苦添上为钱而被女人愚弄的恐惧?我当然也怕男人跟我开口借钱,所以几乎没有朋友。跟其他富翁人比人也会气死人。
下了车,我脱掉皮鞋、卷起裤腿,踩着软软的沙滩往海边走。雨点敲打伞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什么海风、岩石、波涛之类的诗情画意,我从不稀罕,只有醒竹那种自命为艺术家的酸腐之辈,才会一来就疯疯癫癫地陶醉半天。
这片汪洋,埋了我最深的创痛——我太太月桑在……在筝如三岁那年某个冬夜,怀着强烈的恨意在这儿跳海自杀……月桑,你的阴魂若要索债,尽管找我,可千万别让你的筝如……
两列古铜色皮肤的庄稼汉和蒙面妇女为了赚点外快,正在海边卖力地“牵罟”。看他们打着赤脚、扯住渔网边绳使劲往岸上拉的模样,就知道一定很花力气。雨渐渐停了。围观的闲人像在看马戏团表演。我常来,知道牵一趟要一个多小时,便坐在离他们约五十公尺的沙滩上,整理那些萦回心底的凌乱思绪……
筝如体质太弱,头胎流产之后才发现子宫长瘤,非切除不可。可能是月桑的遗传吧,手术前后,她的精神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谁晓得醒竹会在她开完刀还不满一个月的时候,提出要去台北的要求?我骂他是在打落水狗,他抢白道:“正好有缺嘛,哪能怪我?”
往远处想,醒竹是独子,他们纪家若嫌筝如无法生育(目前就连试管婴儿也要依靠母体的子宫),与其等到醒竹在外弄个私生子(这三个字像根烧红的铁钳朝我心口猛烫一下)气坏筝如,倒不如趁早了断。长痛不如短痛!
看热闹的人潮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定是渔网上了岸。我趋前一看:天哪,只捞到一小撮银色鱼苗,哪够分呢?疲惫的渔人全都瘫坐在地,失望地长吁短叹。
拖回什么?拖回一网痛苦的哑谜:人受苦时,老天,你在哪里?我余禄存的人生之网,究竟破了多大的洞,才会跟他们一样,到头来一无所获?渔民的穷困和阴霾的脸色,反映出我心头的巨石:我怕受穷,怕子女因为我没有钱而给我脸色看;我拼命赚钱存钱,为的就是别让自己成为子孙的累赘,而且能够赢得尊敬——为什么?为什么醒竹偏偏把我的财富看成粪土?
他嫌我一身铜臭、嫌我市侩,呸!他该多来看看牵罟落空的悲哀,才知道赚钱不容易,岂敢怠慢筝如这样的富家女?越想越气,索性拾起一枚贝壳“咻——”地掷到大老远,一不小心踩到一堆黑色破渔网——赫,我余禄存一辈子辛辛苦苦拉网、补网、撒网,最后到底抓回什么?
2
“爸爸,请小妹上菜吧,为了醒竹,我们已经饿了一个钟头,还不够哇?”装扮新潮的小蛮噘着嘴在抱怨。汉舟一旁使眼色、制止她煽火。
都是筝如的馊主意,哀求我“以德报怨”摆桌酒菜欢迎醒竹从基隆回来,结果这浑球不但爽约,连个电话也不打!
“小妹,上菜,不等了!”我一声令下,病弱的筝如蓦然把头一低——又哭?唉,真是一场难逃的劫数吗?
“爸爸,”筝如颤抖着微弱的声音,蚊子叫似的,“您别生气嘛,一定是高速公路堵车……”
“你还帮他护短!”我颤巍巍地离座踱步(盼他来的心意越切,我的愤恨就越深),“他算老几?他忙,他是青年才俊,我是个奄奄一息的老废物,该我等他,他还拿乔!可恶,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怎么制他……”
“谁说您是老废物?”汉舟眼明手快,连忙带领大家跟我敬酒、频频布菜:“您说过,人退休了,就跟学校放寒暑假一样惬意;来,干两杯,好好享受人生假期!那小子没见过世面,甭理他!”
“什么叫‘那小子’?”筝如杏眼圆瞪的责问口气,充满火药味。
怒火中烧再加上饭店的冷气太强,我忽然觉得耳鸣、悸动、心脏有压迫感,赶紧掏出“抗高血压剂”,吞完之后再做深呼吸,帮助血压降低:“汉舟,叫小妹把这间的冷气弄小一点,我受不了!”
“爸爸,叫您不要生气,您看吧……”小蛮嘟哝着。
“气死活该!”心里又怕死又觉得活腻了的矛盾,使我禁不住仰天咆哮,“你们统统都在盼我早死!我快点死,你们好瓜分我的遗产哪!”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怕,他们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因为触到避讳的话题,众人都尴尬地沉寂下来,只剩嗡嗡的冷气声,伴着我急促的喘息声……
机伶的汉舟赶紧另找话题:“爸,建筑师公会打算跟‘立法院’陈情的事,您听说没?”
“什么事?”我狠狠咬一大口北平烤鸭。
“台湾省住都局承揽太多公有建筑物的设计,公会要抗议垄断,您看呢?”汉舟最讨我欢心的长处就是凡事先征求我的意见,言语之间处处迁就我、附和我。我常想,醒竹既然令我寒心,干脆就把预定给他的遗产拨给汉舟!在他敬重目光的凝视下,我豪爽地拍拍胸脯:“当然应该开放公平竞争!你们陈情缺经费,要多少,我认捐!”
“谢谢爸爸!”他把一杯白兰地一仰而尽。
如此东拉西扯,气氛便缓和多了。我们的家族聚会为了常换胃口,每星期天吃遍K城高级餐厅。费用嘛,讲好由我跟女儿女婿五个人轮流作东,今天该到汉舟,结账时,我帮他付了,他朝我毕恭毕敬地斜肩谄笑。我又花钱买到一次小小的快乐。人老了,第一想图温饱、第二就图顺心——醒竹那个阴阳怪气的混蛋,从来不肯顺我的心。
回到自己豪华空荡的大卧房,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只好爬起来求助于电视帮忙杀时间。歌舞女郎的酥胸丰臀虽有看头,而那新潮强烈的索命节拍却令我头疼欲裂。中间有出短剧,是个闹剧演员扮成牙齿掉光的无聊老头,坐在公园拼命回想年轻时候跟女人做爱多么痛快、多么陶醉,逗得现场观众笑得好邪门儿!妈的……
“简直就在侮辱老年人嘛!”我气得“叭”一声关掉电视。
老了,日子可真难捱。一场乱糟糟的人生,哪天才能解脱?走到窗边,视线无可避免地又被“纪醒竹建筑师事务所”招牌刺出锥心的疼痛。四周霓虹闪烁,只有那屋子黑漆漆的像座孤坟。想当初,要他来K城开业,是我批准他们婚事的唯一条件。我闭上眼都能看见他那一楼的隔间、壁纸、工程设计台、吊灯、盆景……全是我挖空心思帮他们张罗添购的(醒竹也因此跟我呕了许多气),难道说,真会发生人去楼空的憾事?
很想过去看看。找出备用钥匙跟手电筒,便悄悄下楼。
因为升起铁门势必惊动睡在我们大楼的筝如,我便蹑手蹑脚从事务所的边门进去。不便开灯,我拿手电筒逐一照射眼前的各式装潢:酒柜没什么酒,摆的全是醒竹、筝如亲手制作的陶器——大钵、花瓶、水壶、陶俑……还有醒竹参加义大利华恩札陶艺展的入选证书等等。
越看越伤感,“冰冻肩”的老毛病又犯了!手臂酸痛无力,肩膀僵硬难受。没带镇痛剂,想用热敷止痛,便吃力地爬上他们二楼住家,房门没锁,我便进去开瓦斯烧水。
等水开的空档,我又瞥见那张筝如过周岁被月桑抱在怀里的照片,使我眼眶一热,泪水便涔涔而下。月桑,为了你的冤死,我更要好好保护我们的筝如……一转身,发现一本厚厚的日记搁在桌上,被两本杂志压着。我当然知道偷看别人日记很不道德,可是,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我还是就着手电筒的光,惴惴不安地翻了几页。扉页里龙飞凤舞写着“纪醒竹”三个大字。其中一页的内容,使我摒住呼吸直往下读:
“……爱自由者能爱别人,爱权力者只爱他自己。余禄存这个专制跋扈的老顽固,凡事只想维护他自己的尊严,从来不顾别人也有自尊。……多少次都为不肯听他指挥才跟筝如吵得天翻地覆,真想离开这鬼地方。泰戈尔说:‘感谢上帝,我不是一个权力的轮子,而是被压在这轮下的活人之一。’——我没他那么高段,感谢上帝?赫……我日夜渴望那纸老虎的轮子扎破!他以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唯利是图?以为人心都能被钱收买?呸!我要寻找现代中国建筑的风格,我要把理想卖给售屋业主。余禄存老要我修改设计图,要我把商业杂质掺入成品,我为什么要妥协?我纪醒竹只求创新、绝不抄袭,我要留名建筑史……我讨厌缩在K城看他脸色、摇尾乞怜……”
合上日记,我以为我会像电视剧的主角,气得晕倒在地——没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空白,使我关掉手电筒独自坐在全黑的屋里,脑门发糊。这里有一张床,使我记起筝如出嫁前后,我经常梦见一间黑屋的墙壁裂开、裂开……我……怎么也补不好……
推开窗户想透透气,夜风和喧闹的车声“轰”地灌进屋里。满街跑着被霓虹幻影追逐不休的四轮怪兽……
“碰碰、碰碰……”水烧开了,壶盖像我虚有其表的苍白生命,被蒸汽推得一上一下奋力抵抗。拿毛巾脸盆做完几遍热敷之后,我才怅然离去。懊悔跑来,已经太迟。
第二天听说醒竹回来,我立刻拨“怎么,大家等你吃饭,你又黏在牌桌上、下不来啦?!”
他垮下脸桀骜不驯地反问我:“我寄给筝如的信,你为什么拦下来不让她看,还那么残忍地退给我?我们是合法夫妻,居然不让见面、不让通电话也不能通信,这算哪门子家规?你别忘了,她不仅是你女儿,更是我的太太!”
劈头一记重重的耳光,把他左脸打出五条红肿的手印。我气得咬牙切齿:“是你太太?是你太太你就可以拿刀杀她?啊?我辛辛苦苦供她念完大学,就该双手捧给你杀?”
他很诧异这件丑闻已经传进我耳朵,原来的挑衅表情逐渐温和下来。我怒声斥道:“讲好的聚餐,你凭什么黄牛?”
“我母亲接到你退的信,暴跳如雷,不准我来……”
“她要怎么样?离婚?叫她出面来办啊!”我技巧地斜觑着醒竹的反应,发现他冷笑的眼光里闪出可怕的恶毒:“我们纪家是在考虑。穷小子娶富家女,哈,多俗多滥的小说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有钱就该下地狱吗?一开始我就要筝如提防你穷酸的自卑感作祟,一点没错!你看不起我的贪婪庸俗,我更看不起你的虚荣心——哼,想留名建筑史……你求名我求利,犯不着五十步笑百步!”
他又黠巧地顶撞我:“争名要争万世名、图利要图天下利——你的自私自利,哪一点是为别人着想?”
“我自私?我对你还不够好?上回你这个王八蛋赌博输掉三十万,不是我替你还的?”老天爷,我几乎喊破喉咙!
“你就会拿这件事邀功。提一遍要我谢一遍恩,有完没完?”他炯炯有神的眸子像利刃般直刺过来:“等我手头方便,我会还你的!”
“我绝不指望你还钱,我只要你真心爱我女儿!”
“不爱她?不爱她我会气得躲回基隆?我是个有正常情欲的年轻男人,要我对太太保持‘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我宁可避开……再说,你把她藏在姐夫家,让邻居讲闲话,害我们成见更深,也算爱她?”
“邻居……讲什么闲话?”我气得血脉贲张,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
“别忘了,筝如是女的、姐夫是男的!”语意充满了妒恨。
“你,根本不相信自己太太?不相信由我一手调教长大的名门闺秀?你……好,姓纪的,你休想得到我一文钱遗产!你滚……”随着一阵激烈的痉挛,我觉得舌头发硬、想吐,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经过急救和调养,我的脑充血才算稳住。没事我就躺在病床盘算:天若假我以年,我该把握时间把自己的大笔遗产花个精光,害他们付不出丧葬费,才能消我心头之恨!不,我不该心怀憎恨而去……老天,改变我吧!……一辈子省吃俭用,哪能一下就学会浪费?就算有心要花,情欲已病重,衰老的身体也不听使唤啊!
能够下床走动以后,为了充分发挥我的剩余价值,我比以前更加积极参与两个女婿的公司业务。女婿发达,女儿才能当一辈子阔少奶奶!有句话说:“青年人想改造世界,老年人想改造青年。”一点不假!汉舟建设公司的二十几名职员,最近连续走掉七八位。为什么?有一次我在厕所上大号,听过职员的抱怨:“那个老顽固简直有点神经错乱,动不动就爱发号施令,鬼才听他的!依我看哪,他这两个女婿迟早要对他谋财害命,那才大快人心哩!”
你听听,不是我得了老年痴呆的妄想症吧?职员偷懒、不顾公司盈亏,我管管他们,就在背后咒我,我才不在乎!大家越是不满,我越要大显威风!
显威风?哈,最跟我唱反调的死对头就是纪醒竹。人家汉舟好不容易揽到一个占地数千坪的大工程,业主不知从哪儿听到醒竹的名气,指定要他设计。你瞧他那股张狂劲儿:“这回我要创造一种深奥而又带点野性的突出造型。我要表现中国园林建筑的层次美。姐夫,你看,我在大厦朝东的壁面设计了装饰浮雕,很出色吧?”
汉舟一向不大跟他正面冲突。我一旁心想:狗屁!
果然如我所料,业主对醒竹的期望落空,人家觉得雕塑费用太高,加进工程费里太不划算,而且浪费空间,要他修改设计,他哪里肯?
“出色的建筑就是雕塑,好的雕塑才能改善我们狭促、杂乱的生活空间,你懂不懂……”醒竹啰哩啰嗦想说服业主,商人哪管他的理想主义?好好一大笔生意,又被他搞砸了!这还不够,他还跟筝如挪用一笔私房钱,要开什么“观光窑厂”:“想要表现现代中国的建筑风格,就要多用中国传统的建筑材料,红瓦砖墙多美……我们有责任保存龟窑!”
在这种百业萧条的时候,白痴才会投资一年只能烧出四窑的亏本生意:“醒竹,你疯啦?你有创造欲,筝如就陪着你捏陶烧陶,还不够吗?窑里一次要堆十万块瓦片,一歪就倒窑,你难道存心要把钞票丢进火坑?换成汉舟,人家才不干这种驴头驴脑的事!”
醒竹嘴一呶,愤愤不平地抗议:“我讨厌你拿我跟汉舟比!”他的言外之意是:你疼汉舟,干脆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他!汉舟有点尴尬,低头一面看报一面冷冷地吐出一句:
“我算老几?十万美金的‘普拉兹克建筑奖’已经先后颁给美国、墨西哥跟西德的建筑师,中国伟大的纪醒竹当然指日可待!”
醒竹想回嘴,看我脸色阴沉,只好极力克制。筝如眉头深锁地枯坐一旁,什么话也不讲。她懂我脾气,她若当众帮他顶撞我,事情会越弄越糟。空气很僵很窘,电话铃响的正是时候——教他们陶艺的杨荔亚在那头说:
“醒竹回来啦?怎么不催他到我这儿来呢?陶艺联展帖子发了,场地订金也付了,他跟筝如参展的杰作还没完工呢!我在家等,叫他们小俩口马上过来!”
荔亚去年才收筝如当干女儿,她找他们,不单为陶艺展,也为要劝解这对小冤家。可是,我怕他凶性大发,实在不放心筝如单独跟他出门;筝如自己也说,对他爱恨交加,最近只想避着他、寻求我的庇护。我便告诉醒竹:
“为了陶艺展的事,干妈要你去一趟!”
“筝如一块儿去?”醒竹的口吻带着惊喜与期盼。见我摇头,他像一跤跌入深渊似的,垂头丧气正准备走,又被我唤住:“你该换件衣服再去!”他先学我刚刚“摇头”的模样报复我,然后才大摇大摆地走掉。我瞪住他英俊的背影怒不可遏:三十出头的男人,每天穿件花格衬衫、半旧牛仔裤到处乱晃,跟乞丐有什么两样?看他被电梯吞没之后,我忽然明白:这个强悍的情敌最令我憎恶的竟是他的青春和帅气!在我这个惹人厌的老怪物眼中,他的“神采焕发”正代表我生命中一去不返的青春,啊,多令我妒忌啊!这个傲慢嚣张的家伙,让他在我们余家人财两得,未免太便宜他!
(接下文)
《怜蛾不点灯》试读
许台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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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台英的小说在台湾素获好评,这次河南大学出版社推出她的集子,让我想到《诗经》里的诗句“凯风自南”。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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