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川专栏middot浩然和他的亲人

浩然和他的姐姐梁伯侠

梁秋川

有个姐姐可真好啊!

浩然就有个姐姐,而且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姐。

浩然的姐姐名叫梁伯侠,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名字中间带“伯”字的,一般都是家中孩子的老大。其实梁伯侠的上面原本还有两个姐姐,可惜,都没有长大便夭折了。梁伯侠属马,比浩然大两岁,出生在祖籍河北省宝坻县(现为天津市宝坻区)单家庄一户农家的土炕上,直到两岁时随母亲到唐山赵各庄寻找在煤矿做工的父亲,才离开家乡。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青年、壮年时期对童年生活的印象并不深刻,而当他快要步入老年或已经年老后,记忆中最深刻的往往就是以前似乎早已忘怀的往事,可对于近期发生的事情却常常想不起来,浩然也是这样。年年近半百的他只身一人来到东北沈阳,借居在一家企业的招待所里进行创作,因感冒浑身酸懒,病痛折磨得他无法再继续进行创作,病倒在床上。而在此时,病卧在床的浩然脑海里却闪现出一幕幕儿童时期的许多往事……

大约在年底或年初的时候,因为战乱和自然灾害,在家乡实在无法继续生活下去,母亲便背着才两岁的梁伯侠怀着浩然,顶着凛冽、刺骨的西北风,或搭一段顺路车,或步行着从家乡宝坻来到多华里外的唐山赵各庄矿区,寻找在此给外国资本家做矿工的父亲。找到父亲后,因无钱租房,便在赵各庄镇外一个大粪场边废弃的窝棚里住了下来。窝棚低矮而破旧,四周围常年飘散着大粪干酸臭的味道。年农历二月十九日,也就是佛教传说中观音菩萨生日那天,浩然就降生在这样的一个“家”里,在带着臭烘烘的空气里长到会说话,会走路,并在此开始了那充满着各种滋味的童年。

赵各庄位于矿区内,这是个煤矿,创建于袁世凯任直隶总督的年。在浩然的记忆里,印象最为深刻的除了因常年在天空中飘洒下来媒屑,而使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黑乎乎的外,就是那个大粪场,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浩然就做了这样的描述:

窝棚的四周全是晾大粪干儿的场子,如同海滩上的盐田,一块连着一块。那上边摊着的大粪,一经晒干就给垛起来,用套着骡马或套着老牛的各种笨重的木轮车拉走,接续再摊开一层。除了人畜车辆在这儿时来时往,屎克螂和蛆虫爬来爬去,大绿豆蝇嗡嗡地飞个不停,再没有任何动物和植物能在这样的地盘站站脚。从早到晚,空气里都掺着非常浓烈的又臭又酸的干粪味儿;不论是从东南西北那一个方向刮来的风,都不可能换换气息!在举目可见的远远的地方,则有高高的青山,有绿绿的树木,有隐隐约约的鸡鸣犬吠声偶尔传来,让人觉得那里特别地神秘。

年与姐夫刘连弟

在旧社会,人命如草芥,矿井里经常发生死伤事故,母亲整日为下井挖矿的父亲提心吊胆,唯恐发生什么意外。浩然5岁的时候,就与姐姐梁伯侠亲眼目睹了一场旷工因矿难死亡后的惨状,亲耳听到那些孤儿寡母凄惨悲痛的哭喊声,悲惨的情景给浩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不久后,父母打听到十年九涝的家乡宝坻恰逢风调雨顺,便从令人恐惧的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矿区举家回到故里。好似闪电一样,黑色的世界消失了,一片黄色的世界呈现在浩然的眼前:墙壁是黄色的。屋顶是黄色的。窗台、炕沿和锅灶,也是黄色的。院子更是黄色的,尤其是街道;从村口望出去,竟然是无边无际的黄色的旷野。

不知是因为天性使然,还是由于好奇,抑或是小孩子那种顽皮好玩的习性?反正在矿区出生、在矿区长大的浩然立刻就爱上了这黄颜色,爱上了乡村的黄颜色,爱上了泥土的黄颜色。玩耍的时候,最让浩然感兴致的,莫过于玩这里黄澄澄的泥土。

在这黄色的世界里,浩然和梁伯侠与村里的一些小顽童们在黄土堆上掏洞玩儿,搭窝玩儿,调沟、垒堰玩儿。用水拌黄土和泥玩儿,做小人玩儿,搓“面条”、蒸“馒头”玩儿。

除了玩黄土,浩然也经常与梁伯侠抱着小花猫坐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面前摆放着正在晾晒的满是粮食的笸箩或席子,轰赶着不时偷偷走来要啄食粮食的鸡群。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这年冬季的时候,被以为在矿区发了财才回到家乡的父亲被人绑票。为了凑足赎金,无奈之下,母亲变卖了家里所有的田地和所居住的房屋,才把父亲赎了回来。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房屋土地,全家人只能被迫返回到赵各庄的窝棚里。

兴许是因为浩然在故乡恬静的平原农村呼吸过新鲜洁净的空气,在那黄澄澄的环境里住惯了,所以回到赵各庄矿区之后,就开始讨厌那大粪场子的酸臭味道,对哪儿都是黑乎乎的环境也觉得不适应,有一种让人憋闷的难受的感觉!在那目力可及的远处,则有高高的石矸山,有绿绿的林木,有隐约可闻的鸡鸣犬吠声。这些都让浩然感到那里特别神秘!浩然向往着那个神秘的地方,就忍不住地拉上姐姐离开大粪场,朝那个方向移动,寻找可以玩耍的新境界;而且胆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走得离家远。没多久,他们终于越过大粪场子外围的几块庄稼地,跨过了几条道沟和坡坎,又试探着挪到镇外的小村庄跟前。

镇外的乡村里要比镇上的空气清爽了许多,也不再什么都是黑的了。在乡村的野地里,浩然与姐姐梁伯侠一起采摘各色各样鲜艳的野花,观赏着近在咫尺的矸山,遥望着在长长的铁轨上奔跑着的火车。一次,在姐姐的帮助下,浩然还在一个小水塘里逮到两只小蝌蚪。浩然欢天喜地的把小蝌蚪带回家。没想到,母亲看到小蝌蚪后却训斥了浩然和姐姐一顿,说他们不懂事,弄得浩然有些莫名其妙。母亲接着给浩然和梁伯侠讲述了一段往事:还在故乡宝坻的时候,一次秋收后,县城里搭起戏台,唱大戏。那会儿,父亲早已丢下母亲和姐姐,独自跑到赵各庄矿区,母亲一人在家带着梁伯侠,生活过得十分凄苦和寂寞。与母亲要好的同村姐妹就劝母亲一同进城看戏,好散散心。母亲去了以后,还没等戏演完,因惦记托人照看着的梁伯侠,同时也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怕耽误同伴看戏,就悄悄退出人群,独自一人往家走去。为了能尽快到家,母亲没有顺着来时的大路走而是直接抄近儿走在田野间的小路上。黑漆漆的天,黑漆漆的地,对路径不熟的母亲不一会儿便迷了路。母亲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乡村的野地里,即见不到村庄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已经不知东南西北的母亲惊慌失措的在野地里疾步走着,越找不到方向,心里就越发急;心里越发急,脚步也就迈的越快。正当她一脚抬起,将要放下的当口,忽然听到脚下传来几声蛙鸣,让母亲吃了一惊,抬起的脚也随之收了回来。她低头仔细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一口蓄满水的井的边缘,若不是因为听到青蛙的叫声而停住脚步,自己就要跌落到井下。夜深人静,荒郊野外,周围悄无人迹,十有八九就要淹死在这口井里,而那时母亲正怀着浩然,至此后,母亲便把青蛙视为救命恩人。不仅自己不糟害青蛙,不吃青蛙,也要教育自己的子女照样做。浩然听完母亲的讲述后,很懂事的与姐姐把小蝌蚪又放回到小水塘里。

年10月1日,蓟县潘庄子,与姐姐、姐夫

回到赵各庄后,父亲没有再下井做矿工,而是做起了水果贩运的小买卖。父亲的水果买卖做的很顺手,也慢慢地积攒下点钱,生活有了改善,于是全家便从大粪场的窝棚里搬到镇上租了两间小屋住下。在镇上这个租住下来的小屋里,浩然开始了影响他一生道路走势的文学启蒙。租住的小屋不大,但要比大粪场的窝棚强了许多。夏天吃过晚饭后,母亲就会搬出小板凳,坐在窗下的几株花草前,一边乘凉,一边给浩然和梁伯侠讲故事。在其他日子里,只要母亲有闲空,浩然和梁伯侠也会要求母亲给他们讲故事。母亲肚子里的故事很多,让浩然听起来觉得十分有趣。而母亲讲述的那些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故事,就成了浩然的艺术启蒙课本,听故事成为浩然当时唯一的精神娱乐。而且这种口述表达故事的方式也深深影响了浩然以后的文学创作,几乎每篇作品都朗朗上口。可以说母亲是浩然的第一位艺术启蒙导师。富有心机,又望子成龙的母亲把生活的希望全寄托在浩然和梁伯侠身上。她省吃俭用地攒下钱来,等浩然到了8岁的时候,把他与梁伯侠一起送到镇上的一所平民小学念书识字。在入学前,母亲还特意买来新布,为浩然和梁伯侠每人缝制了一身新衣服,并把浩然领到镇上的一家照相馆里,拍摄了一张体面又神气的全身照。浩然虽然在镇上只上了三年小学,却认识了不少字,给他日后结识第三位艺术启蒙导师——中国的几部流行在农民手里的古典文学名著打下了基础。

浩然在镇上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姐弟俩除了上学读书,在母亲的膝前听她讲述那些总也讲不完的各种民间故事和传说外,镇上还有一个大戏园,几乎一年四季都有各地的流浪艺人到此演出戏剧、曲艺等民间艺术,而这些流浪艺人在演出期间都暂住在镇上,因戏园离着浩然所居住的地方不远,因而这些流浪艺人也大多成为父亲的左邻右舍,他们的孩子则在玩耍中成为浩然和梁伯侠的好朋友。于是,浩然和姐姐就和这些孩子们混到戏园里免费观赏了许多地方戏曲和驴皮影等民间艺术,使得浩然在无意中又结识了他第二位艺术启蒙导师——地方戏曲与曲艺。

刚上学的浩然正处于玩心正浓的时期,那个时候他并不十分喜爱上学读书,唯有听戏才是最能吸引他的事情。天长日久,观赏的剧目多了,艺术口味也就越来越高,不再单纯欣赏武戏的翻跟头,不再追求鬼戏的奇特和凑趣戏的“插科打诨”,浩然有时也能够被戏中情节的发生、发展所吸引,同时伴随着独立的思维——开始琢磨世态炎凉,体味人情冷暖,甚至考虑和评价处世为人的道理。后来贪玩而又痴迷于民间艺术的父亲竟然拉上姐姐一起逃学溜进了戏园看戏。最后还和解放后成为著名评剧演员的曹芙蓉交上了朋友,偷偷跟她学起了唱戏,差一点就与她走上流浪艺人的道路。梁伯侠虽然比浩然大两岁,也比浩然懂事,但她疼爱着弟弟,总是随着弟弟的心愿一起玩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姐弟俩的逃学行为最终还是被母亲发现了。愤怒至极的母亲一面让浩然和梁伯侠跪在墙根下进行处罚,一面哭泣着述说自己的心愿,对两个孩子进行教诲。在母亲心酸的训诫下,浩然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暗自打定主意,以后要好好念书,给母亲争气、做脸。然而,浩然的觉悟已经晚矣。这时家里发生了一个重大变故——父亲过逝了。

年与姐姐和表妹苏惠

父亲是在母亲故乡的蓟县某地突然过世的,浩然只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参加革命后,身在蓟县工作的他也曾想到过查明真相,找出真凶,为父亲报仇,但在领导苦口婆心的劝导和教育下,浩然放弃了这个念头,直到全国解放后,浩然在父亲过世的那个地区担任主要领导干部,也再没起过这样的念头。父亲去世后,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在这样的情况下,浩然不得不中断学业。大约过了一年之后,跟随母亲和姐姐一起来到蓟县王吉素村,投奔在舅舅家再次过起了农家生活。没想到,母亲到了蓟县后不久,便病倒了,而且病得越来越严重,连饭都无法再做了。这样,照顾母亲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浩然和梁伯侠那两个幼小稚嫩的肩膀上。重病中的母亲则担忧着自己死后浩然和梁伯侠的日子可怎么过,并日夜思虑着这个可怕而又很可能很快就要到来的问题。一天晚上,正在熟睡中的浩然被母亲叫醒,母亲让浩然拿出纸笔把她说的都记录下来。母亲告诉浩然:舅舅家的所有房屋、土地,都是母亲在若干年里瞒着父亲偷偷给他的钱,利用乱世地产便宜的时候,一点点买下的,还有许多实物,也是母亲在赵各庄买下后交给舅舅带到王吉素村来的。将来母亲去世,这些家产一分为二,浩然和他的舅舅一人一半。母亲让浩然记下了物品的详细清单,里面就包括了将来梁伯侠出嫁时的陪嫁,和浩然成亲时的用品等物。来到蓟县两年多后冬季的一天,浩然和梁伯侠为给母亲做饭,急匆匆地推完碾子赶回家来。到家后发现母亲的病情恶化,已呼吸困难。梁伯侠跑出去喊人帮忙,而浩然则在炕上抱着母亲。不多时,母亲就病死在浩然的怀抱里。浩然和梁伯侠趴在母亲那渐渐变冷的尸体上痛哭。闻到消息的众庄亲前来看望、吊唁,他们怜悯地看着13岁的浩然与15岁的梁伯侠,纷纷地议论起来:“剩下这么两个小人,可咋活呀。”“是呀,是呀,没爹没妈的就够苦命的了,连个当家子、同姓的人都没有,怪可怜的!”……

……

听到庄亲们的这些议论话,浩然的心都好似被锋利的针尖扎一样疼痛,直到这时,浩然才好像真正意识到,他和姐姐已经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成为了人世间最可怜的孩子。想到这里,浩然更加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年和姐姐和她的外孙在王吉素故居

给母亲草草地办完丧事,失去了最为亲近的长辈,浩然和梁伯侠就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浩然与姐姐天不亮就要爬起来,到几华里外三郎寨的山坡上看管自家的那几块梯田和一片果树,因为要看护的土地离村子比较远,往返费时,而且中午那段时间也最容易出事,所以也不能回家吃饭。浩然与姐姐经常在山岗上的一棵一搂粗的大杏树下落脚。这儿地势高,不用走动,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家的梯田和果树。梁伯侠常坐在树下草地上做针线活。浩然则到处转悠,寻找新奇好玩的东西;玩够了之后,就铺上一些晒干的小草,枕一块光滑的石头,躺在姐姐身边,仰望着天空。天空中浮动着朵朵的白云,在不停的变幻中,引诱浩然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想。浩然侧视着附近的山峦,山峦上的一块块岩石,一丛丛灌木,一朵朵小花,好像都好奇地望着浩然,似乎都在向他微笑、招手、轻轻点头,勾起浩然许多心里的话儿要对它们倾诉。

小鸟无声地从头顶上飞过。小虫子悠然地在地面上爬动。寂静的三郎寨,令人心醉的神秘。这使浩然忘掉了一切,忘了愁苦,忘了忧烦,也忘了孤独,甚至都忘了饥饿。

干渴的时候,浩然和姐姐在三郎寨也能找到水喝。雨水多的夏天和秋天,他们就奔向沟里,用手在沙地上扒开一个小坑子,不一会儿,就能渗出清清的水,很快把沙坑积满,然后用两只手捧起坑里的水来喝。干旱的春天,或是枯水的季节,他们就提着瓦罐,穿过唯一的一家邻居果园,走下小山岗,来到西侧的沟底。那里有一眼井。井比较深,但水并不深。到了那里,两个人也有分工,一般都是梁伯侠在井上,浩然则下到井里,舀满一瓦罐水,递上来。两个人倒换着喝个够,再灌满一瓦罐,提到他们的果树林子里留着渴了再喝。

那段日子,浩然被优美的大自然所融化,变得无忧无虑,仿佛已经不是一个没爹没妈、前途渺茫的孤儿了;而是很富有,很舒心,天天过得欢欢乐乐。

小小的三郎寨给浩然留下了许多难以磨灭的记忆,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浩然带着他的好友和子孙后代回到故乡时,都会到三郎寨上,带着那些亲朋好友转一转,看一看,有时也会向他们讲述一下自己少年时代的生活。后来,浩然与姐姐经常去取水的那口井,被当地政府命名为“浩然井”并进行了一定的维护。而浩然和姐姐更是无数次返回三郎寨,一起走在当年天天都要往返的山间小路上,一起站在那棵依然活着的大杏树下,回忆少年时期的那段难以忘怀的时光和往事。浩然对三郎寨的记忆是深刻的,是永远都不会从心中泯灭的,可是姐姐却好像唯恐浩然忘记一样,一次重回三郎寨的时候,她指着前面的山坡对浩然说:“那边就是咱们小时候每天走的羊肠小道,到三郎寨看守果树。”,其实浩然哪里会忘记呢。梁伯侠与浩然曾一起重返“浩然井”,重新尝一尝那甘醇的井水,用那清清的井水洗去脸上的浮尘,随行的人把这一切都永远的留在了镜头里。

浩然与梁伯侠“寄居”在舅舅家里,贪财的舅舅经常刁难一下这两个孤儿,因而就会时常引发一些矛盾。一次口角之后,浩然实在无法再忍受,便提出与舅舅分家单过。舅舅闻言冷笑着拿出房契和地契放到浩然面前,那些契书上面写的都是舅舅的名字,没有半个“梁”字。俗话说“千年的文书会说话”,这一切文书上都说明所有的房屋和土地都是舅舅的,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分毫,浩然虽然年少,可也懂得这个道理,看过后一下子傻了眼。舅舅威胁着要把浩然和梁伯侠赶出家门。怎么办?浩然与梁伯侠这两个原本以为自己拥有一半财产的孤儿转眼就变成了一无所有的两个穷光蛋,面临着沿街乞讨的结局,甚至有可能会被冻俄而死。梁伯侠明白了这一切,绝望地痛哭起来。浩然心里越想越难受,也不再吭声;而梁伯侠则是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发呆的浩然,不停的抹着眼泪。姐弟俩没有吃饭,也没有心情吃饭,他们已经走在绝路上。天黑了,寂静笼罩了这个小山村,寂静的让人有些害怕。姐弟俩摸黑紧挨着蜷缩在炕上,翻来覆去,嘀嘀咕咕,久久不能入眠,他们为自己的苦命和未知的将来而担忧,感到前途一片渺茫。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一位热心肠的有着侠肝义胆的年轻邻居,闻知此事后为浩然与梁伯侠姐弟俩鸣不平,连夜跑到北山里找到共产党的边区政府替他俩告了状。边区政府立即派人来到浩然居住的村庄了解情况,几天后便依据调查到的事实做出判决:所有家产浩然和他的舅舅一人一半。这几乎又是在转瞬之间,浩然和梁伯侠就从无锥扎立身之地,即将沦为穷光蛋、叫花子,随时都可能因为饥饿、寒冷而倒毙街头野外的一双孤儿,又变成了有房有地、不愁吃穿的小庄户主。听到判决的时候,浩然喜出望外,简直有些喜呆了,他看了一眼姐姐,姐姐也高兴得流着喜悦的眼泪。此后,绝处逢生的浩然开始对共产党感恩戴德,为日后参加革命工作打下了牢固的感情基础。同时,年仅14岁的浩然也开始挑家过上庄稼日子。他依然每天要到山坡上的梯田地里耕作或看护果树林。姐弟俩的庄户日子虽然过得有些清苦,却也显得其乐融融。姐弟俩相依为命,过着安静、平稳的庄稼日子。

90年代,蓟县邦均西潘庄

从母亲去世后,直到浩然成亲前的那段日子里,在他的记忆中,曾两次把姐姐给气哭过。一次是过年之前。作为孤儿的姐弟俩,为了把日子过好、争口气,跟舅舅分完家后,便一心一意地盘算起自己的小日子。梁伯侠找人赊了一头小猪崽,和浩然一起一瓢一盆地喂养起来,在不辞辛苦地喂养下,小猪崽一天天的长大了。转眼就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忙活起年货。浩然与姐姐在乡邻的劝说下也打算把养了近一年的猪卖掉好过年,可是收猪的小商贩直到年根底下的腊月二十八才来到小山村。精于算计的商贩见卖猪的浩然与梁伯侠是两个孩子,又急于用钱,便故意把价格压的很低,还故意装出转身要走的架势。万般无奈之下,浩然只得忍着心痛按照收猪人出的价格把猪卖掉。一头肥猪卖的钱,除了还赊猪的款,又另外抓了两头猪崽添圈外,就剩下可以买大约三斤猪肉的钱。虽然剩余的钱很少,但姐弟俩几乎彻夜未眠,反复商讨着用这有限的钱买多少肉,买回来如何吃。等到集日的那天一大早,浩然就拿上钱背上褡裢出发了,他要去八里地外的邦均镇赶集,这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日了。刚刚走到集市,浩然就被一个卖书的摊子吸引住了,这是浩然第一次看到卖书的,他急速地挤到摊前,蹲下身子翻看着那些书籍。浩然爱看书,他是村里出了名的书迷,他曾经把乡邻中那些妇女手中夹放绣花样子和丝线用的书籍全都借来看过,甚至连医药方面的书籍也不曾放过,还跑到邻村央告着借过一些古典故事的书籍。梁伯侠发现了弟弟这个爱看书的嗜好后,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但为了让弟弟高兴,发现了谁的手中有了新书,也会及时通报给浩然或直接给借回来。浩然因为爱看书,有时把农活都给耽误了,被有的乡邻看不起地称之为“没出息的人”;有的时候他还会一边赶着驴驮走,一边捧着书看,也因此闹出过一些笑话,甚至差点把驴给赶丢了。浩然喜欢看书,而他自己却除了读过的几册课本外,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一本书,而本村和邻村能借到的书几乎全都借到看过了,再也看不到那些能携带他到各种各样的天地里遨游,给了他极大欣慰的书籍,浩然的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啊。这次赶集看到书摊上的书,他怎么能不喜欢,不迷恋呢。书摊上的书大部分都是唱本,浩然蹲下身翻看着那些书籍,实在舍不得再放手。他挑选了几本最为喜欢的,询问过价钱后,心里想着,不就是少吃几口猪肉吗,便花了半斤猪肉的钱买下。正当浩然要转身离去时,又发现了一摞厚厚的《绣像水浒全传》,浩然立刻又蹲下拿出其中的一本翻阅着。翻看了一会儿后,浩然实在太喜欢,都有些舍不得放下,询问了卖书人价钱,大概要两斤猪肉的钱。浩然尽管对这套书敬仰爱慕,心里萌发出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却觉得它贵得不得了,都不敢奢望能够占有它。卖书人也看出浩然虽然喜欢这套书,却没有能力购买,就从浩然的手里把书拿回去放在书套内。正当浩然无奈的要离去,又有些不忍心离开时,又走过来一个穿着棉袍的中年人在书摊前蹲下,那个人先是翻了翻唱本,然后又拿起那套《绣像水浒全传》,并询问了价钱。浩然看他好像是很喜欢那套书,而且看他的穿着打扮也像是能买得起的样子,浩然的心“砰砰”地猛烈跳动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一样,他实在舍不得这套书啊,于是他一把抢过那人手中的书,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卖书人说:这套书我要了。卖书人看看手里的钱,对浩然说,钱我就不找了,你再挑几本吧。浩然为最终得到了这套书而喜笑颜开、欢欣鼓舞,哪里还顾得上许多,于是又蹲下身挑选了几本唱本,一同装进了身上的褡裢里。身上的钱都买了书,集市也不用逛了,返身往回走。一路上浩然的心里都是美滋滋的。等快到村口时,远远地看到脸蛋被冻得通红的姐姐正迎着凛冽的寒风眼巴巴的等着他,这时,他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才好似大梦初醒一般,不知该如何面对姐姐。梁伯侠迎着浩然跑过来,到了浩然身前,急切地问猪肉是不是买回来了,好不好。浩然这时只能如实回答姐姐:没有买肉,钱全都用来买了书。梁伯侠一开始不相信,等抢过褡裢一看,果然里面全都是书,没有一块肉的时候,便站在一旁一语不发,气恼而又伤心的眼泪却落了下来。浩然看到姐姐这个样子,想到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心里也感到很惭愧和难过,悻悻的跟在姐姐的身后回到家。这个年过的,不知是喜还是愁,虽然浩然没有吃到炖猪肉和肉丸饺子,嘴上有些亏空,但却有许多书可以欣赏阅读,精神上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是浩然第一次把姐姐给气哭。第二次则是因为浩然结婚的事情。

作为孤儿的姐弟俩躺在炕上商量着以后的生活,聊了许久后,最后商定:为梁伯侠找婆家由浩然做主,为浩然娶媳妇则由梁伯侠做主。在后来的日子里,浩然通过媒人为姐姐找好了婆家,但浩然却对这个婆家不太放心,总要亲自看上一眼,实地“考察”一下,心里才能踏实放心。于是,一天清晨,浩然骑上小毛驴亲自去给姐姐相婆家,他要给姐姐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婆家。梁伯侠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可是浩然的婚事却进行的并不顺利。许多人给浩然介绍亲事,可他却都不同意。原来,浩然看上了自己的干姐。梁伯侠曾在邻村刘吉素村认了一门干亲,而干娘的女儿是村里的一名妇女干部,因两个村挨着,故常到浩然居住的王吉素村来,而浩然和梁伯侠也常去刘吉素看望干爹和干娘,两家人常来常往。在日常的交往中,浩然看上了干娘的这个女儿,而她对浩然也有情意。等浩然托人去说媒时,十分喜爱浩然的干娘却不同意。无奈,浩然亲自上门提亲也遭到了拒绝。这使浩然十分懊恼和不解。后来,浩然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来干娘是因为两家的交往比较多,怕庄亲们说闲话,“舌头底下压死人”,要知道在乡村里这种闲话的威力是很大的,所以拒绝了浩然的提亲。干娘为了让浩然彻底死心,自当媒人,把刘吉素村村长、老革命杨泽的女儿说给了浩然。梁伯侠并不知道弟弟的心思,对干娘提的这门亲事,梁伯侠是很乐意的。因为杨泽是一位在当地远近闻名的老革命,很有威望和影响力,在冀东暴动时就参加了革命,精兵简政的时候,回到刘吉素村当了村长。浩然和梁伯侠早就知道这个人,对他都很敬仰和佩服。如果找了这么一门亲戚,以后过日子心里就可以更踏实,浩然的生活也有了依靠和指望,不会受人欺负,有了这样一个老丈人的帮扶,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红火。可是浩然却不愿意这门亲事。梁伯侠的婚期一天天的临近,她实在担忧自己出嫁后家里只剩下弟弟一个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但浩然死活就是不松口,也让梁伯侠费尽了心思,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气恼和不解中,梁伯侠与浩然在一次推碾子的时候又因此发生了口角:“你挑肥拣瘦,啥样的都不行,专跟我扭着劲儿。这么一个合适的媳妇你都看不上,你想咋着?你情愿打光棍儿你就打,我可不能陪着你;你要是不答应这门亲事,明儿个我就走,就躲开你……”浩然被逼不过,却依旧回答姐姐说:“不行。”梁伯侠听到浩然的回答,生气的朝着他吼道:“这个家你一个人过吧,我走!”她说罢,“噔噔噔”气呼呼地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梁伯侠是真的生气了,回到家不吃饭,也不说话,大被蒙头的躺在炕上。直到第二天,当浩然疲劳的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家里仍然冷冷清清,锅不冒热气,灶不爆火星,里外没有一点点响声,一幅凄凉的景象。走到屋里看到姐姐仍旧用被子蒙着头躺着,让浩然看着心里很难受。

浩然靠近炕沿,伏下身去呼唤她:“姐,姐,你起来呀,有啥事儿咱们商量着办还不行吗?”

梁伯侠终于像个久病卧床的人那样慢慢地坐了起来。浩然看到姐姐那两只眼泡都哭肿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好似被人狠狠地揪扯了一下。梁伯侠气呼呼地对浩然说:“用不着商量,你想咋办就咋办吧;这个家不是我的,我走!”

痛苦的泪水从疼痛的心头涌上来,迷糊了浩然的双眼,看着姐姐这个自己唯一的亲人那个样子,不得不低头,咬咬牙说:“你别这样。我的亲事你做主吧,我再不说啥了……”

“真的吗?”梁伯侠不相信地问道。

浩然郑重地点点头。

梁伯侠那焦黄的脸上立刻绽出了笑模样。

年4月28日,浩然与杨朴桥过了小帖,而这张写在红纸上的小帖,被浩然无意中保留了下来。两个月后的6月28日,浩然把妻子迎娶到家,按照梁伯侠的心愿成了亲。浩然成亲后的一个月,也就是7月28日,在浩然的操持下,梁伯侠也放心顺利地出嫁到婆家。姐弟俩至此分开,各自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浩然虽然从14岁起,一直在村里进行着革命工作,但基本上一直没有离开过家,直到年2月,17岁的浩然脱产在蓟县青年团县委会,负责青年工作,才算离开了自己的那个农家小院。浩然的工作地点在县城,隔几个月便请假回王吉素,探望一下妻子和换取一些衣物,而姐姐的婆家潘庄子,就在县城与王吉素之间,因而每次探家的时候浩然常顺路去探望一下姐姐,要是赶上在县城的姐夫也碰巧回家,两个人也会一起喝上两盅,聊聊家常。尽管姐姐出嫁后,浩然与她分离了,但由于经常去探望她,和她的婆家人聊聊天,所以对姐姐出嫁后的情况可以说也是很了解的。年的秋季,《河北青年》报在省会保定创刊,号召青年团干部踊跃写稿投稿。在组织的号召下,浩然心里燃烧起写作的火焰,他从此立下了写作的志向,开始做起了文学梦。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浩然虽然只有小学三年的文化水平,但在当时的革命队伍里,也算是个文化人。尽管这样的文化干工作没有什么问题,但写作却还是欠很大火候的,写出去的所有稿件一件不少的都被退了回来。浩然为了圆自己的文学梦,不顾工作的紧张和身体的劳累,报名参加了县里的干部业余文化补习学校的学习,以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而且在不断投稿的过程中也逐步改变了以前见到什么就写什么的习惯,只写让自己受到感动和有教育意义的事情。而姐姐那不断进步着的身影也逐渐进入到浩然的视野和写作之中。在年10月的一期《河北青年》报上发表了浩然的第一篇文章《姐姐进步了》。梁伯侠成为浩然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的主人公。第一篇文章的发表,手写稿变成了铅字,更使浩然的写作热情高涨,随着文化水平和写作技巧的日渐提高,浩然在报刊上常发表些小诗歌、小散文等类的小作品。陆续被《河北农村》、《河北青年》、《河北日报》、《河北民兵》等报刊聘为通讯员。对于《姐姐进步了》这第一篇发表的作品,相信许多对浩然有所研究的读者都知道,至少是知道有这么一篇文章。而几年之后,浩然还曾写作、发表过另一篇写姐姐的文章,估计就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了。那是年底,浩然从北京回到故乡蓟县探亲,在与姐姐的接触中,浩然敏感地捕捉到梁伯侠身上新的写作素材。于是,第二篇以姐姐为主人公的散文《安家立业一年》很快就起草出来,发表在年1月29日的《河北日报》上。

年6月,浩然因在《河北日报》副刊上连续发表了两个“短篇小说”,引起有关部门和领导的注意,被调入到《河北日报》驻通县记者站,成为新闻记者,向着文学梦的实现又迈进了一大步。虽然离开了家乡蓟县,但它依然还在浩然的工作范围内,所以仍然可以利用前去采访的间隙顺路去探望一下姐姐,以释自己的惦念之情。年10月8日这天,浩然又从通县来到蓟县采访,中途路过姐姐家的时候逗留了两个多小时。那时,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梁伯侠看到浩然没有穿棉袄,就心疼的劝告他早些把棉袄做好,免得天冷来不及做受凉。浩然很听姐姐的话,立刻就到镇子里买了棉花和布,让姐姐给帮忙做上。梁伯侠的好心和惦念虽然让浩然免受了冷冻之苦,可是却给他带来了其他的麻烦。浩然本是来采访的,没有带多余的钱,买完布和棉花,口袋里只剩下了两万多元钱(旧币,相当于后来的两元)了。这点钱,不光吸烟不够,可能连吃饭都困难了。为了跟一些熟人借些钱以渡过难关,浩然在县城里转了半天大街,可是见到许多熟人都不好意思张口,这可怎么办呢。咳,浩然决定第二天到县团委会碰一下,再找找县委办公室的老熟人,也许有办法解决。虽然不知这件事后来解决了没有,是如何解决的,但这件事却给了浩然很大的教训:一个人在日常生活的花用上,一定要有计划,千万不能为所欲为呀。

姐姐惦记着弟弟,弟弟自然也不会把姐姐忘到脑后。年10月2日这一天晚上,已经调到北京工作的浩然在单位忙碌了一个白天,终于可以坐下来干点自己的事情,他听说梁伯侠又要生孩子,担忧姐姐有什么困难不好意思主动开口,便写去一封信,询问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浩然心里惦记着姐姐,大事小情都记在心上,尽自己所能帮助、照顾,为姐姐排忧解难。年9月,梁伯侠来北京看病,浩然起大早到“协和”医院为姐姐挂号,并一直陪伴着她到中午看完病。几天后,姐姐要回蓟县家里,浩然又特意请假提前从单位回来,在商店给姐姐买来许多吃用的东西带回去。大概是在北京没有把病治好,梁伯侠决定到天津再去治疗,很少求人办事的浩然闻知消息后,破天荒的给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朋友周艾文写去一封信,告诉他自己故乡蓟县的姐姐将在近期到天津看病,人生地不熟的,请他能给予一些方便,费心照顾一下。周艾文收到信后,立即做了一些相应的准备。一年后的年12月,正在紧张创作中的浩然收到表妹的一封信,说梁伯侠的病情现在很严重,看罢信后浩然的心中极为不安,也格外沉重。不安也好,沉重也罢,都不能减轻梁伯侠的病症,不能使她的身体好起来,浩然只能在其他方面予以照顾。浩然虽然除了工资收入还有额外的稿费收入,但日常开销也是很大的:一家六口人,只自己有收入;全国各地的好友人来人往需要招待、应酬;许许多多的农民朋友需要自己帮助……尽管如此,当姐姐家盖房、修房时,或有其他需用钱的地方,浩然都会很慷慨的在经济上予以支持。而每到逢年过节等传统节日的时候,浩然也常常会给梁伯侠多多少少寄去一些钱。这些钱现在看来很少,每次只有区区十元或几十元,但在当时来说也是很可观的,对梁伯侠的日常生活也会有很大的帮助。而对浩然来说,这笔额外的支出,虽然不会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生活,但多少会受到一些影响,在生活上会感到一些不便和拮据,但对别人,尤其是像对梁伯侠这样的至亲,浩然不能吝啬,也从不会吝啬,而只会从自己身上节约一点,自己多苦一点而已。

梁伯侠和浩然一样,都不愿意给别人添加额外或过多的麻烦,即便是至亲也是如此。年元旦过后,春节即将来临的1月某一天,梁伯侠不顾严寒,顶着凛冽的寒风从故乡乘坐公交车来到京城看望浩然,浩然尽可能抽出时间来陪伴姐姐逛京城、逛商店。在弟弟家愉快地过了几天后,梁伯侠将要返回故乡时,浩然特意让大儿子红野送梁伯侠到广渠门外的长途汽车站。晚上浩然已经下班回家了,可送人去的红野却迟迟未归,直到晚上八点才回来,浩然从红野口中得知,梁伯侠没有赶上当天的汽车,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有车。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同时也减少往返之苦,梁伯侠没有再回来,而是要在车站一直待到明天早晨。浩然听过,心里很不安。这样冷的天气,一个人在车站可怎么熬过这寒冷而孤寂的一夜呀,虽然心里不安,却也只能把这种情感和无奈存于心中。

年3月2日,浩然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紧张地创作着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刚刚吃过午饭,二儿子蓝天就从家里给他送来一份电报,这是封告知浩然梁伯侠病重住院的加急电报,梁伯侠希望浩然能速去看望。浩然手里拿着电报,不知姐姐的病情如何,心急如焚,但看看眼前正在赶写着的稿子,浩然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写作任务这么紧,千百万的读者正盼望着新的小说早日出版,自己怎么能够放下离开呢?虽然可能只是离开几天,看看姐姐,尽管无法使姐姐从病痛中解脱出来,起码能得到很大的心理安慰和了却对亲人的惦念,但可能也就是这几天的时间,进行很顺利的创作思路就有可能中断,中断后能否再衔接上很难说,即便能衔接上恐怕也要费很大劲,甚至会影响到整个作品的质量。而且写作不是个人的事情,这是党的事业呀!权衡了利弊后的浩然决定让红野先代替他跑一趟,看看姐姐的情况再决定自己的行动。浩然在傍晚的时候回到家里,对下班回来的红野交待一番后,又赶回出版社继续创作,第二天起早又回家,在商店给姐姐买了些物品,打发红野上路后,就惴惴不安的又回到出版社。几天后红野从故乡回来,得知姐姐的病情已开始好转的消息,浩然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浩然的心里一直牵挂着姐姐和她的家人。年7月唐山发生强烈地震,波及面很广,故乡蓟县也成为了重灾区。因通讯不便,情况不明,浩然一直挂念着姐姐一家人的安危,直到8月5日这天,浩然所在单位的一个司机开车到唐山接亲人回来,告诉浩然说:他们开车路过梁伯侠家的村庄时,顺便过去看了一眼,家里只是房子被震坏了,但人毫无损伤。浩然不知道这个情况的真假,只能但愿不是为了宽慰自己焦灼的心而编造的善意谎言,等形势稍微缓和一些,浩然亲自返回故乡,才知道司机所言不虚。

年2月,浩然到天津写作、编选《浩然选集》、参加笔会等活动。这时,浩然已经年过半百,也已经开始创作自传体长篇小说《乐土》,而这部小说描写的是浩然童年时期生活。不时回忆起那段难以忘怀时期生活的浩然则更加惦念起自己的姐姐。到3月中旬时,浩然给梁伯侠写了一封信,希望她能到天津来玩两天。3月23日中午,梁伯侠乘火车来到天津,浩然到火车站迎接。并在随后一周的时间里,浩然放下了紧张的写作陪着姐姐几乎逛遍了整个天津,虽然在以往的岁月里,梁伯侠到北京的时候,浩然也曾陪伴她逛过许多公园和商场,观看过不少的电影和戏剧,但像这样在外地写作,而放下笔停止创作陪着她,却还是第一次。

十一

梁伯侠对她的弟弟也是关心的,也给予了力所能及的许多帮助和支持。由于家里人口多,房间小,而且人来人往,杂事繁多,浩然在家里是无法专心写作的,只能四处找安静的地方,到处打“游击”,常常为没有一个能安定写作的“窝”而烦恼苦闷。不知是否是浩然与姐姐商量好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年5月,浩然来到蓟县邦均的姐姐家。浩然呼吸着乡间的新鲜空气,享受着姐姐亲手制做的可口饭菜,基本上排除了外界的干扰,在乡间安安稳稳的居住下来。浩然在姐姐家修订、润色了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晚霞在燃烧》、《金光大道》第三部,起草出了中篇小说《细雨蒙蒙》、自传体长篇小说的第一部《乐土》、长篇小说《苍生》,短篇小说《那个让狗咬了屁股的》、儿童文学《冰管子》以及几篇短小的文章等等一大批作品。浩然在姐姐家的写作效率很高,加上天气适宜,生活和写作都很安稳,真有些舍不得离去,唯一的缺憾就是中间有几天总是停电,让浩然有些美中不足的小别扭。

年,浩然在几个朋友的“撺掇”下,决定在故乡原籍的老房基地上盖几间新房,然后和妻子回去居住,养老、写自传。而盖房的许多具体事宜,自然又落在较有“外场”,又善于张罗的梁伯侠身上,梁伯侠为浩然的新房操劳上了。俗话说“土木之工不可妄动”,当动起工来,操心费力的事情一般人是无法想象的。开工一个月后,浩然再次回到故乡,再次见到姐姐时大吃一惊:梁伯侠不仅显得瘦了,还显得苍老许多,而且嗓子也沙哑了。这让浩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年底,为了更加贴近农民的生活,写出新时期新农民的新形象,浩然来到河北省三河段甲岭镇挂职。那时,浩然与妻子的身体都不太好,患有多种疾病。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浩然担当起照顾妻子的责任,他把妻子从北京接到三河一同居住。来到三河定居的浩然社会活动日趋增加,有时需要去外地,当天不能返回,有时需要外出很多天,浩然担心有病在身的妻子夜间出现意外,身边有个可信赖的人心里才能踏实。因而,很多时候就把姐姐接来陪伴妻子。浩然那时正在创作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因而跟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就时常一起回忆已经远去的那段时光。当然,这并不是第一次与姐姐一起回忆了。早在年时就曾有过一次。那是在8月份,那时浩然正在东北的长春电影制片厂修改《艳阳天》的电影剧本。一天早晨,浩然突然收到妻子拍来的电报:“你姐来京,为你的事来的”。浩然看完电报后,心里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好在剧本已经修改完成,于是第二天便乘火车返回北京。梁伯侠正在家里等着浩然,她告诉浩然说8月7日有北京两个人到家乡了解父亲的有关问题。于是,浩然与姐姐一起回忆起记忆中已经淡漠甚至都已经遗忘的往事:“记得,一天雨夜,被妈妈的哭声惊醒了,那时也就是6、7岁吧?证实爸爸是死了。而且是被人害死的。糊糊涂涂地跟随母亲来到蓟县王吉素村,正是抗日战争时期。那时我11岁吧?或者还小一些。过了两年,妈妈死了。妈妈死后,日本投降。我开始了苦难的童年生活。这以前,也就是年,我投到了党的怀抱。记得,有一次,我还对罗鸿翔同志(笔者注:浩然的入党介绍人之一,时为区委领导)提到为父‘报仇’。他说,你报什么仇?你父亲是个什么人?……我在他死的那个地方工作了几年,我是区里的负责干部之一。可是我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儿。……”

十二

浩然是全国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无神论者,但他也是懂亲情、有感情的,对逝去的亲人同样也有一种怀念之情,在三河定居的那几年,清明节时也多次同姐姐一道回王吉素给母亲扫墓上坟。年清明节这天,浩然到姐姐家吃过午饭后,便同一干亲属来到王吉素村西母亲的墓前,浩然没有按照农村的习俗给坟头添土,也没有烧纸,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怀念、告慰着自己的慈母。浩然艺术的第二故乡——山东昌乐的作家马进就在他撰写的《浩然的五次流泪》一文中较为详细地记录了他与浩然一同到墓地的一次经历:

年11月,他携老伴来昌探亲后,是我送他回的三河。浩然老师为答谢我的送行,特地去西潘庄叫上他姐梁伯侠,带我去他童年生活过的故乡王吉素和当年他看过果园的地方走了一趟。当从三郎寨一条小路下来时,浩然对我说:“我领你去看看我母亲的坟吧。”我一听很是激动,但又一想这么空着手去?起码带个花圈吧。梁老像明白我的意思,说不用,又不是清明节上坟。路上,他和老姐向我讲了与他母亲当年艰辛生活的一些往事,教导他如何做一个有正气、有志气、有骨气、有出息的人。我一边听着,一边想着浩然母亲的坟一定很大、很气派。可是到达坟地一看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在顺着三郎寨的一道山岭上,一块麦地的正中间,有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坟头疙瘩,周围是一片青青的麦苗,没有松柏树,没有碑石等任何标记,这就是浩然母亲的坟地。坟头周围有几个鼠洞,我看到老姐用手扒土,仔细地把鼠洞堵了起来。浩然摘下帽子默默肃立在母亲坟前,弯下腰来深深的致哀。我也站在浩然身后深深鞠躬,心想就是这位母亲给了浩然伟大的母爱,才造就了这位世界文化名人。也再一次看到浩然两眼闪着莹莹的泪光,不时地背过脸去擦拭……

十三

浩然多年来为了创作日夜操劳,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健康严重透支,致使2年底的时候脑血栓病情加重,医院住院治疗,后又医院。梁伯侠惦念着她生病的弟弟,多次从百医院探望。

8年2月20日浩然去世后,一直瞒着患有高血压等病症的梁伯侠,不敢告诉她。告别仪式那天,司机开车去接梁伯侠,依然对她封锁着消息。等到了北京,汽车沿着长安街一直向西行驶,梁医院的路线不太一样,就问了一句,但依然没有得到实情,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直到汽车开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内的告别大厅门前停下,看到周围满是前来吊唁告别的人群和大厅门上悬挂的横幅,梁伯侠一下子明白了,也许她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于是,一声发自肺腑“我的兄弟呀!”撕心裂肺的喊声,震撼了周围人的心田,让听到这个悲从中来喊声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年4月26日,也就是浩然离世七年之后,85岁高龄的梁伯侠在她蓟县县城的家里病逝,与她日夜思念着的兄弟相聚在天堂。

.2.5起草于北京

.8.26修订于泃河湾

《赤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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